思辨的飛刀——悼李天命先生

　　《尋秦記》裏的「天命最高」在網絡泛起漣漪時，我不禁莞爾。這句戲言，竟成了弔詭的時代註腳——那位曾以思辨飛刀劃破思想迷霧的李天命（1945年-2025年）先生，已於上月悄然遠行。

　　李天命生於香港。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畢業，後獲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。1975年起於中大任教三十載，精於邏輯與分析哲學，以《李天命的思考藝術》等著作推動思考方法普及，2025年11月26日辭世，享年80歲。

　　先生一生，是香港學術界的獨特風景。課堂上座無虛席的盛況，至今仍為中大學子所傳頌。他將分析哲學的鋒利手術刀，化為華文世界可親的思考工具。《李天命的思考藝術》如啟蒙火炬，照亮無數尋求理性之光的眼睛。那些精妙的語理分析、嚴密的謬誤剖析，確為華人社會注入稀缺的思辨養分。

　　「小李飛刀」的自喻，既見其對思辨精準的自信，亦藏文人式的幽默自嘲。書櫃上的刀痕，課堂上的賭約，勾勒出一位與學生亦師亦友的學者形象。在那個思想交鋒仍能自由迸發的年代，先生以詞鋒開闢的講壇，無疑是珍貴的知識殿堂。

　　但凡鋒刃皆有雙面。先生晚年的一些言論，與其早年高舉的「獨立思考」旗幟產生張力，令部分追隨者悵然若失。這或許是時代裂痕在個體生命中的折射，亦可能是思想者在變局中尋求安穩的艱難抉擇。思想者的光輝與陰影，往往同根而生。

　　值得深思的是，先生常強調「思考」與「事實」的區隔。這區分本為澄清思維，但若過度抽離具體的歷史脈絡與社會現實，再鋒利的邏輯刀刃，亦可能失去其批判的着力點。思辨藝術的精妙，終須與應對世界複雜性的真切認知相結合，方不致懸浮於抽象之中。

　　哲學的價值，本不在於塑造毫無瑕疵的聖像。海德格爾的納粹污點，並未全盤否定其哲思的深度；李天命晚年的爭議，同樣不應抹殺其啟蒙之功。真正的悼念，非盲目頌揚亦非全盤否定，而是將其思想遺產置於歷史天平，辨其精華與局限。

　　先生留下的，不僅是那些印行數十版的著作，更是一種對清晰思維的執着追求。在資訊紛亂、情緒易於取代思考的當下，這份執着尤顯珍貴。後代紀念他，正是紀念那個仍相信理性對話、崇尚思辨交鋒的知識年代。

　　鐸聲已歇，飛刀入鞘。且讓思想的歸思想，人生的歸人生。後人自會在其文字間，尋得屬於這個時代的思辨之光——那光未必全然純粹，卻真實地照亮過許多求索的心靈。

　　夜涼如水，翻開《哲道行者》泛黃書頁，先生的話依稀在耳：「有智無情者白活，有情無智者亂活。有腦無心者不解情，有心無腦者浪費情。」這或許正是思想者最真實的寫照——以有限的鋒刃，追問無限的真理，感受最深的情。如此足矣。